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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里人到了田间地头,为什么不叫农民?
发布时间:2023-10-23 21:52:16        作者:黄光明

那天,小伙伴些都围在我家院子看稀奇,看十来个城里来人,要住在我们院子的城里人,他们是城里的知识青年,简称知青。城里人到了田间地头,和社员一起插秧割麦为什么就不叫农民呢?

他们是队长李大爷和伯父(民兵连长)带回的,有三位就安排住进了我们院子外厢房。

我家院子是简易的四合院,本是家族祠堂。旧时代族规,祠堂不可以有住户的,但政权更迭,人们虽然可以一夜间翻身,却一下子翻不出那么多宅院,也许应了前人栽树的古训,无房栖身的子孙就只有违背族规搬进了祠堂。土地房屋被征用了的曾二爷一家老小也被赶来住在西厢房。外厢房还有两间空间较大的不设墙壁的空房,原本是族人议事场所,后也充公权当了队里的粮食保管室。有一间做了牛圈,还栓了两条水牛,一头小水是我家给生产队养的,这是我到镇上读书前的主要任务,一天计3个工分;另一头是曾二爷家给队里养的,不同的是他是赎罪,不计工分。

生产队把外厢房用竹篾块简单修葺了一下,能透进阳光,勉强挡风,便当做了知青房。

之前,保管室也进驻过一个宜宾来得杨姓女知青,她弟弟来耍,隔壁贺幺爷在堂屋摘海椒,便问是啥子东西,贺幺爷告诉他是海椒,为此,记得贺幺爷唠叨了好一阵,逢人便说城里娃儿连海椒都不晓得。从此,大家都叫他杨海椒,那时,可能我也太小,其它就没有多少记忆了。

十来个知青,邱姓是姐弟,另一个女的我叫她周姐,他们家在宜宾,其他人来自曾经的陪都,住在河边那个院子。开始一阵,县区公社大队大大小小官员(我第一次见到县官,除了圆圆的脑袋溜光的头发,印象全没了)今天来一趟送米,明天送来两斤白糖,社员们尤其我们一群孩子既羡慕又嫉妒。不久便归于沉寂,住村出工的只有邱家姐弟和周姐,隐约听父亲说,邱家姐弟父母是搞文艺的,出身不好,周姐父亲是走资派。

在我这个乡下娃看来,两个女知青倒更像是两姐妹,脸是一样的白皙,微卷儿的披肩发,有光泽,很是异样。邱姐的脸似乎更精致,但难见笑容,周姐个子大,四方脸,爱笑。上衣都是灰色对襟小翻领,缀上泛着光的三颗玻璃纽扣,不过,穿在邱姐身上似乎要别致些。除此,我荒芜的脑海中也搜刮不出别的词汇了。

生产队社员对知青们并不待见。不完全是固有的偏见,也不是嫌他们的干农活的技能差,即使十天半月不见了他们一丝人影儿,也不起丁点涟漪。生产队老老少少三四百口人,田土就二百来亩,江岸边那片土也还厚实肥沃,后坡那片土是祖先拣石砌堆露出的一层薄土,收成好与不好全看上天脸色。庄稼收起来,皇粮统筹一上缴,村民就只半干半稠红薯杂粮勉强糊口度日。这一下子平白无故来了十多张嘴巴分食,社员们当然不乐意了。

不乐意归不乐意,落到个人事情上就起了变化。

邱家弟戴着一副眼镜,除了跟着妇女们一道出工就是在屋子里悄悄看书,他沉浸在砖头一般厚的书里,我很觉神秘圣洁。他比我大五六岁,却不曾抬头正眼看过我,也许是对我这个十来岁的笨头笨脸乡下娃不屑一顾,我没有了和他说话搭讪的底气,想看看他读的那些书的念头只一闪而过。

邱姐周姐和他就不一样了,找块旧布片针线女红,借个碗拿双筷子什么的,没几天她们就同我家和曾家混熟了,一是同院子一道大门进出,二是我姐和曾家幺女与她们差不多同龄,也许还有别的什么。

曾家住院子西厢房,是富农。这些年沾“富”即贵,过去那些年景带“富”可不是好事,不批则斗,命运多舛。曾二老太是大户人家走出来的,眉清目秀,性情温和仁慈,还能断文识字,放下手中的农活,穿戴和那个年头的乡村女人灰蓝土布无二样,可怎么看也不像乡下妇人。曾家幺女自然继承了母亲的优秀因子,与生俱来外秀内慧的天姿,一老一小想遮藏都无计。母女俩在革命知识青年面前有些谦卑谨慎,怕稍有不慎影响了上山下乡运动,新帐旧账一起算,被戴上腐蚀拉拢革命青年的“反革命”帽子,但这些革命的知识青年却一点不担心被“反革命”,乃视她们母女为同类,很是亲近!

我们家是佃户,祖父亡故时祖母不及三十岁,靠帮人洗浆缝补来拉扯四个几岁十来岁的孩子很是艰难,便决计让大伯和父亲离家谋取活路,小的两个送养他乡。父亲去镇上民安药铺做了学徒,学徒很苦,眼明手快腿脚还得灵,稍有怠慢,师傅不快师兄还给你脸色。父亲曾对我说,他做事急性就是这样炼成的。本不识字的父亲不仅背记下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名称,药性疗效,产地差别,还初通了文字,算是种瓜得豆吧。新政府需要识字断文的人手,父亲成了公家的人做了警察。儿时不知道警察为何物,后来看了电影才知道就是“抓坏蛋的”,我在小伙伴中也煞是神气起来了。

我母亲便是父亲的师娘的侄女,外祖父吸食鸦片烟,家败,流落何处生死不明,外祖母摆水果摊养活自己和女儿。母亲不识字,在乡下劳作了半辈子,对农活虽马马虎虎,可基本没有七姑八姨三婶们身上那样多的陋习,待人也多些礼数。邱姐周姐受到的礼遇一多,便多了来往,礼尚往来么!

周姐经常和姐一起出工,也常来来找我姐,闲暇时给我姐一起做绣鞋垫缝缝补补啥的,有时也教他们种菜做农家饭。我姐几乎没有读过书,但他们在一起也能有说有笑的。那个年代不仅食物紧张,连柴火也很珍惜,坡上一根树枝一片竹叶也没有被风吹走的。在周姐无柴火烧饭的时候姐不止一次支援过她,偶尔也直接叫她来家里和我们一起吃饭。记得一次公社分给她一斤多牛肉,周家拿来和我们一起食用了,那是馈赠!什么“北方人”“南下干部”“799”“812”这些词汇我是第一次听到的,肃然起敬。

邱姐不喜欢和我们多来往,有点冷冷的,和谁都不多言,也好像不见她做过饭,但经常见她坐在门槛上看书,有些书页破损泛黄,也没有书脸,自然不便多问。不久,她便去了公社文艺宣传队,一次在欢送新兵入伍的演出节目里看到过她,不记得是常宝还是李铁梅了。

祖母七十多了,年轻时做过妇女主任,容不得女人言行失当。和他们本没有交集,那天,她赶场回来,见院子竹竿上晾晒着几件女性用品,不淡然了,收集起来带回自己房间,待她们回来,送上门,严厉呵责了她们:院子里这么多老老少少的男人,你们这是干什么?不怒自威,知识在祖母面前只有退让的份儿。

邱家哥是跟妇女们一起出工的,即使这样,他也没有坚持多久,经常不见了人影。一天傍晚,要过年了,我家一只大公鸡找不见了,家里院子里外都找寻了几遍也不见踪影,邻里都积极帮忙寻找,且打开房门鸡舍要我们一定看看,以证清白。第二天下午,父亲从镇上下班回家,自行车后座上搁着一只大公鸡,邻里问找着了,父亲说又买了一只来过年。晚饭桌上,父亲才悄悄告诉我们真相,叫我们不准说出去,原来是他干的,放在镇上他朋友家,朋友的父亲和我父亲一起做“辅警”。以后再没见过邱家哥了。

我还是懵懵懂懂的孩子,对成人世界一知半解的,好奇心一过,上学便上学,割草便割草,硬是要寻找目标什么的话,那就是希望夏天早点来,可以和伙伴们戏水逐浪。

事情也在起变化。后来的一个夏天,城市学生放暑假了(我们上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就没有假与非假之分了),周姐的弟弟来看她,父亲送来的。周姐让我认识了她弟,也就见过她父亲了,高个子,眼镜,中山装上袋别着钢笔,皮凉鞋,只是他说的话我似懂非懂的。

周弟年龄和我相仿,见面时,周姐让我叫他周小弟,其实这个呼叫在我们乡下是很别扭的。乡下,习惯了对长辈不是叫张五婶就是喊刘三表叔,辈分相同的,年龄比自己大的是李大姐王二哥,比自己小的那便张三娃李四姑儿了,应了长幼有序的古训。什么弟啊妹的这些色彩委婉的文明语是叫不出口的,现在叫他周弟也算是跟着城里人文明了一回。看着夏天也穿短袖长裤套鞋袜的小客人,几个伙伴围着周弟转来转去,看了又看,就是什么都不说。也难怪,伙伴们年龄大些的一条破旧的短裤横在身子中间,再小一点就近乎什么都没有穿,再愚钝,也会有一丝觉悟吧。古人说 “人离乡则益贱,物离乡则益贵。”我看也不尽然。这时周姐说,你们带他去河坝头洗澡吧!一切拘谨都被周姐打消了。

“走啰,下河洗澡喽!”于是伙伴们一哄而奔向河边,等不及到水边,便一边跑一边就脱去遮羞片,没遮没拦的就直冲入江水,溅起一堆堆水花。

周弟还站在岸边,慢吞吞的解开白色的确良短袖和皮带扣,脱了灰色西装短裤,终于露出白生生的四肢,里面竟然还有内衣内裤,胴体一露,伙伴们惊诧不已,我们是一色的黝黑。待他下水,不约而同的就往他身上浇水抹河沙,往水里拖,好像是要尽快的消除差别。凫水斗浪堆沙滩泥人,几个回合下来,我们就融为一体了,都是一身的泥沙和浑水,这一来城市与乡下、洋和土的隔膜就一扫而光了。

原来人的贵贱,只是隔着那层遮羞的饰物,一旦除去原本是没有差别的。在后来的乡下日子里,除了脚上那双令伙伴们羡慕不已的塑料凉鞋(赤脚他无法迈步),他再也没有穿过的确良的短袖短裤了,叫他姐给他手缝了一条和我们差不多一样的松紧蓝布短裤,内衣内裤见鬼去吧。人类历史差不多就是文明同化愚昧先进替换落后,在这里,城里孩子却被乡下娃给同化了,这也许是文明的异化吧!开始时他的话我们也不全懂,没多久,他倒是给我们学会了乡下俚语。

一个晚上,我去找他,见姐弟在煤油灯下写作业,写的字奇形怪状的,一起小声念着陌生话音。待我晓得这是英语时,还是敬畏,终身也没有学会几句。

周弟还让我知道了猪肉罐头,他给我尝的那一小块罐头肉的味儿,虽然早被“第一次”的兴奋和幸福弄丢了,但让我朴素地明白了城里人有不一样的生活,比我们要体面更高贵的生活。如果他仅是戏水堆沙的玩伴,是罐头肉的味道,可能早就被岁月洗尽了。

我到镇上中学读书的那年暑假,周弟又来了。那些年读书,虽然书包里有几本简单的书,但也不进行严格的考试,当然也不必认真读了。也许人的求知欲是压抑不住的,尤其精神荒芜的时代,在灭资兴无的红色大潮里也窃闻过《红楼梦》《苦菜花》《敌后武工队》《红岩》,先入为主,是坏书,越是这样,反倒想究其源。我知道邱哥周姐他们也在悄悄的看这些书,先前不便进一步打探,现在有了周弟事情就好办了。他让我读到了没有书名,没有头尾的这些残书,《青春之歌》是不是在这个时候读的记不得了,能读懂点《红楼梦》自然是若干年后了。

他们让我晓得的就不只是宜宾和799了。

在师范读书时听说他们回城了。

2013年.春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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